2004年12月21日,星期二(GSM+8 北京时间)
浙江法制报 > 第五版:副刊 改变文字大小:   | 打印 | 关闭 
报恩
  直是须焚未忍焚,已还彩笔未还心。痴情千古焚难烬,为有平生未报恩。
  《找灵魂————邵燕祥私人卷宗:1945-1976》这是燕祥继《沉船》、《人生败笔》之后的新著。前面的这首七绝,题名曰《自温旧稿》,写于一九七二年的十二月,是他录存于《找灵魂》这本集子里诸多旧体诗中的一首。一石激起沧桑浪,令我反复沉吟,情牵今古,慨然于屈灵均、司马迁、陈子昂、苏轼、陆游与龚自珍之间,面对鲁迅、顾准、陈寅恪的火魂烟篆,泫然而泪下沾襟。嗟乎!乾坤日夜浮,天地一沙鸥,古之士大夫,今之知识分子,其心性良知,其智慧良能,在历史的风火劫,在权势政治的打压,在霸权话语的强力冲击诱惑,同时也是合围之中,有几人的灵魂没有在迷失里被尸解?而后又蓦然回首,从生死场找回从迷失中尸解的精神魂魄,守住独立自主、个性自由的精神家园?
  就读书人,就知识者而言,燕祥的《找灵魂》给我以楷模的启示。应当承认,这是不可规避的历史:在一九四九到一九七八近三十的玄黄岁月之中,中国的知识分子,不分老少男女,在一个运动紧跟一个运动的漩涡里,几乎是没有一个人的精神魂魄,没有不被改造,不被尸解,不被“脱胎换骨”的扭曲。倘不屈从于一尊,则被放逐,则被拷打,则被囚禁。于是,灵魂在桎梏之中,有的是臣服而性改,丧失自我。有的是伤痕累累而被迫“赎罪”。《找灵魂》的可贵,则是作者的痛定思痛:走出迷失的误区,敢于把他在迷失中的种种心路历程,全无遮掩地,裸露于光天化日以示众。他不矜持,不粉饰,不雕刻,不造作,更不像某些人那样:以所谓人生哲学,人生体悟的语言来显示自己的所谓“人生智慧”,喋喋不休地包装自己的社会阅历,精神隐丑,而是“直是须焚未忍焚”,把“历史的现场与个人的记忆”,不!准确一点说,应当是他个人的现场,历历如是,披露出来。
  如果说《沉船》和《人生败笔》是燕祥带有时段性的忏悔录,那么,《找灵魂》则不然了。起点:1945,终点:1976。31年的时空,贯穿于他从少年而青年而壮年而几近中年的全过程。正如他的夫子自白:“一个早慧的诗人不结果的谎花/谁能告诉我,是自杀还是他杀/做破了的梦,再不能忍受强奸/未来:能不能把梦做得好一点。”春雷阵阵,不尽春声动地来,他终于梦醒了。于是在春风春雨,总体是丽日如煦的光照年景中,走向晚年。得以低吟浅唱:“唯一的安慰把心撕裂/手上没沾过别人的鲜血”(引自《找灵魂》的跋),多揪心啊!唯一的安慰是把心撕裂,这是怎样的心呢?答曰:丹柯之心,屈子之心,司马迁之心,鲁迅之心,顾准之心,陈寅恪之心耳!倘非此心?何来火炬?何来离骚?”何来《史记》?何来鲁、顾、陈、诸君子之烛照?倘没有此心的原烬,又何来烛《找灵魂》?又焉能找回灵魂?可见:宇宙精华化成的灵魂,在天曰星辰,在地曰河岳,在人曰良知,在历史曰人文。一旦被破坏,被扭曲,要找回来还她庄严自在的本相。是多么不易!
  由此,我犹进而想到:过去几十年,我们服膺《政治是灵魂》的教谕,一切是政治第一,因而有人良知污染,进而失去良知。那么,今天由拜物教转化而来的拜金潮,会不会又让一些人一切惟金钱第一,在汹涌的金潮中失去灵魂呢?现实生活的答复告诉我:我的忧虑并非纯属杞人忧天。更非庸人自扰。盖金钱活力的无孔不钻、腐蚀人心之甚,腐蚀社会肌体之甚,腐蚀政治权能之甚,腐蚀人文教化之甚,在今天,真有点“西风落叶下长安”了。在这样严峻的现实中,要没有精神上的抗力,是难以叫灵魂不失守的。难道我们还要重新《找灵魂》么?因此,我以为,燕祥的《找灵魂》有它的双向含意:足以令我们举一反三。这就是我之所以读他的“痴情千古情难烬,为有平生未报恩”而联想如云,而感慨万端,而情不自禁而泪下沾襟的由来!不是吗?审视自己的过去,找回自己固有的良知,现身说法,启示来者,这就是退居民间的知识者,报平生未报之恩的苦心啊!